“高中化”的大学里,晚熟的大学生们

清华大学甘阳教授,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思想学术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,他十几年前回到内地,在中山大学创办博雅学院开始,就送他的学生们去农村劳动,一直到他到清华大学任教,都在坚持做。学生们不愿意去,他就说:“你们成天好像很有社会担当,很有社会正义感,你们猪都没见过,关心农村个啥。”

甘阳做这件事,是忧虑这代大学生没有生活。他说:“学生们的智商是毫无问题的。他们学不需要人生经验的课程最简单。我在香港上课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。香港的小孩抽象思维能力很强,但讲一些大的文化背景的东西,他们就很难进入。因为这是他们缺乏的。”内地这代大学生有类似的特征。甘阳说:“现在的小孩从小到大没有生活,他们都不能够上操场玩。虽说是担心他们的安全,但客观上剥夺了一个人的完整性。他们没有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在培养,而是专业学习户。”

她觉得专家们对大学生情商、人际沟通等能力要求太高了。大一刚入学,她对学生们的要求是“见到老师要打招呼,跟人说话要直视对方的眼睛”。经过疫情,李红说:“你看很多学生戴着口罩,他们不是防护疾病,是为了挡住脸,避免跟人打招呼。”即便住在同一个宿舍里,学生也互相回避。甘阳教授时常跟学生们谈心。他说:“这代学生是原子化的存在。同宿舍的人有什么事情不是当面说一句就好了吗,他们发微信。他们交朋友非常难。我了解到同宿舍的学生能够一个学期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,我非常吃惊。

现在的大学生也不像成年人一样自己作决定和承担责任。他们20多岁了,冲在前面探索他们人生的却是家长。李红说:“我们有一个学生,他有个事情要跟学校沟通。他父母给老师打电话讲这件事,并且告诉老师,孩子学习忙,不要去打扰孩子,浪费他的时间。老师有什么反馈,直接跟父母商讨。”

家长对学生放手的时间越来越晚。从前读大学就是离巢起飞的开始,现在有些大学家长也像小学一样建家长群,保研、考公、谈恋爱、就业全都在家长的干预下。即便孩子考上全中国最好的大学,家长也不放心。甘阳教授也要面对家长拉群的现象。甘阳说:“开学典礼上,家长问了我一个问题,对家长有什么建议。我说,你们管得越少越好。你们应该相信清华大学。”家长自己拉了一个群。“中学生拉家长群能理解,大学生也要拉家长群,打听保研的事情。我真是火冒三丈。学生本来挺单纯的,反而是家长容易干扰到学生安心学习。社会变化那么快,有些事考虑得太早了。”甘阳说。

大学生家长拉群的现象普遍到连一些大学管理者都模糊了“成人的界限”。厦门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徐岚说:“我作为一个高等教育研究者,会有机会跟大学里班主任、辅导员、行政管理人员等不同角色的教师讨论大学生的成长。有的班主任、辅导员就提出来,要不要建立一个班级的学生家长群。还有负责研究生阶段的老师提出来,要不要研究一下研究生培养过程中如何进行家校协同。他们认为,学生离家比较远,家长群有助于家长了解学生在校的情况。但我从学者角度,不赞同。18岁之后,人就要练习自己决定的能力了,自主意识的觉醒程度是社会化一个十分关键的标准。但我们的大学总体上管得过多,做学生工作的老师特别累。

甘阳觉察到,学生们真正的兴趣,跟他们的专业好像有某种张力和不协调的地方。“这个时候,我感觉我们大学出了非常大的问题。我就比较关心本科教育的事情了。”甘阳说。过了这么多年,学生们不高兴的现象并没有缓解,也不限于清华和北大。李杰(化名)是西部一所大学里的学院院长,他在我参加的那场论坛上说:“这代学生智商很高,技能也很好,但是越优秀越不快乐。他们整体脸上就是苦大仇深的样子。我作为一个’80后’,跟他们相比,我的大学时代简直是黄金时代。我可以做我感兴趣的事情,读我想读的书,参加各种文艺活动。现在学校的条件更好了,我们却像在培养掌握了很好技能的人工智能。这些学生没有生活,没有共同体,没有共鸣。没有这些东西,他们是快乐不起来的。”

上大学是需要一定的心理成熟度的。大学不是“鸡娃副作用疗愈所”,它对年轻人来讲本身就充满挑战。心理成熟是需要去实践和体验的,学生没时间。他们要去卷绩点。因为绩点跟保送研究生挂钩。林小英说:“特别好的大学里,研究生招生50%以上的名额可能都分给了保研,出国人数断崖式减少之后,原本打算出国的人也参与保研竞争,这也拉高了保研绩点和配额。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保研资格,通过考研读研究生的机会是非常小的。”

这种制度设计之下,如果一个学生有志于读研究生,他从大学第一门考试就不能错一步。林小英在一些场合里向有关部门建言,保研制度必须改了。“因为所有的奖项、绩点都是叠加式的。我们向来感觉那种暂时处于低谷,后面奋起直追的人特别励志,可现在制度设计已经不给这样的人机会了。”林小英说。

绩点使得刚刚经过高考的学生们,没办法在大学里松一口气,熟悉的味道回来了。就像“减负”几乎实现不了一样,大学老师即便想为学生做些什么,也很难把学生从“卷绩点”里拉出来。大学现在都要组织劳动教育,不止一个老师告诉我,他们希望让学生放松一下。在我参加的那个研讨会上,一位来自顶尖高校的教授讲,对他的学生来讲,暑假拿出两个星期去参加社会实践是非常奢侈的。

卷绩点也跟卷高考一样,让学生失去“成人”的练习。刘云杉说:“比如说闲暇是没有的,自我探索是没有的,结交朋友是没有的,我觉得一个青春该有的东西也许他们都错过了。他们错过了这个阶段,然后被快进到了一个‘似真’的成年阶段。但是,成年人应该具备的素质与心智,成长中的等待,谦卑与韧性,他们不一定具备,他们不一定能够挑得起来。他们就像竹子一样,长得很快,但是非常脆,孤零零的脆弱。”

大学现在回归教育,除了得面对它内部发生的变化,还得面对它在学生中的影响力在减弱。林小英说:“社会把大学原来许诺的价值和意义感给解构了。原来说上了大学就是鲤鱼跃龙门,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工作进行阶层跃升。现在不见得了。原来说上大学你就能掌握很多高深的知识,现在老百姓能拿各种学术造假新闻来怼你。知识好像也不那么靠谱了。原来说上大学似乎捎带着人品一定过得了关,现在大学里也常常流出比如说性骚扰、PUA之类的新闻。确实会存在一种社会情绪,对大学的形象有一种侵害。”

老师在学生面前也没有从前那种权威。从前,教师是“台上的智者”。现在,教育被划在了服务业里,服务业的核心理念是让顾客满意。刘云杉说:“西方新自由主义一直认为教育是服务。我原来写过一些文章讲这个问题。它不再谈教育,取而代之的是学习。学生是学习的主体,老师成了学习的辅助者,学校成了学习的资源库。学生有学习自由、学习权利、学习选择。至于选择中间有多少坑、学生要选怎样的课、课程之间的系统性、学生任由自己学会有什么效果,学生要自己负责。”

中国的教育在过去的这些年里,也有类似的趋势。刘云杉说:“课程改革有一些虚妄的假设,譬如,视传统师生关系为压迫关系,所以,要把学生从教学关系当中解放出来。学生成为一个自主的学习者,他可以在校内学,也可以去校外,这里买英语,那里买物理。这也是我们教育产业兴起的一个前提。”

在大学里,学生和老师也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。学生像买家点评一样给老师打分,甚至举报老师。电商售后或者餐厅服务员是不能也不会去指出顾客的错误和不足的。从这个角度看,教育的问题就很明显。

大学和老师,还要面对家长力量的崛起。成长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。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大学生,跟着这个国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,大家不会太在意磕磕绊绊。因为经济和社会发展一直处于上升阶段,踩空对很多人来讲都是暂时的,下一个机会可能就在明天。现在的大学生很多是“学二代”。面对就业压力,家庭阶层跃升还是滑落,父母不一定有能力给孩子兜底,父母自己就焦虑,压力也传导到学生身上。

教育终究要回答的根本问题,还是培养人的问题。没有一个个成熟独立的个体,大学只是在批量生产学习机器。一个社会的发展,依靠的是情感充沛、有社会责任感、充满朝气有血有肉的年轻群体。人不是抽象的存在,不活在真空里,人是需要通过非常具体的、微小的事情一步步长大的。在大学里如何成人,是学生和大学都要面对的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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